行船

  冈山从没想过,自己会和一个共产党员和平共渡那么久的时光。他试探过他,信任过他,戏弄过他,怀疑过他,保护过他。他提醒过自己,还救过自己的女儿。最后的最后。他向他开了一枪,却留下了他的性命。


  这是个很迷人的青年,冈山第一眼便知道。他那时试探他的看法,在说话间留陷阱引他。他表现得却是那么真诚和识体,会直言希望两国和平而不是以讨好他的方式说把反动群体都干掉。会和他讨价还价多争一份钱财,从不言皇军理想,却处处叫他听得舒坦,他太像一个普通的汉奸,又坦率得可爱。是真是假都难得。


  于是他委派他收集名单,在暗地收集他的资料,还在抓捕他老师的那天刻意带上他考验。如果方别哪点露出马脚,他会送他上路的。这个人给他一种危险的嗅觉——是会让他沉沦的那种沼泽般的气味。


  他没有让他失望。他用一颗子弹亲手终结了他老师的性命,在一圈同学们声嘶力竭的悲呼和咒骂声中,安静地染了一身的鲜血,然后跟在自己身后离开。


  真好看。冈山想。看着青年靠着墙壁点燃了一支烟,然后因为吸得过猛咳嗽起来。


  第一次杀人,不适应是理所应当。他没有理由对此怀疑,在此时第一次学会抽烟,也是那样自然而然。


  这么一个柔软的,年轻又聪颖的,文采斐然的,会审时度势的,想着些享受,刚沾了点烟瘾的青年,怎么会是那种把自己放在所有人对立面,在刀刃上行走着的角色呢?冈山决定信任他。


  他给方别了他实力配得上的工作。方别做的很出色。


  他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。他看不到他的欲望,无论对他的事业,还是他的事业能给他带来的金钱或者名誉。但他又不是那种,只为活着的那类人。


  也许正是因为什么都不清楚,才恰好选择了这样一条路走下去。冈山想,他很庆幸,这个青年选择了他。


  他在一个半醉的夜晚,终于没忍住推开了他的门。“方,别。”冈山其实很清醒,这是一场试探,他这样说服自己。方别在他伸手触碰到他睫毛前便一个激灵醒来,睁开眼看到是他放松了神情:“您怎么来了?有什么急事吗?”冈山爱他惊醒后看到他那瞬的柔软。


  “你喜欢小爱吗?”冈山问,“我是问,你想和她在一起吗?”


  方别愣了愣,却没慌张,“令爱很美好,也很优秀。任何人都会心向往之,却也自知形秽。”


  冈山其实不用问这个问题。他看的出,对自己的女儿,他眼里有欣赏,却没有情欲。


  他忍不住伸手,轻轻放在方别的脖颈处。方别张了张嘴,没出声也没反抗,只是带点疑惑地望向他,一脸问心无愧。“你真的很会说话。”冈山说。


  “如果我是真的会说话,您便不会这样与我交谈了。”

  冈山摇了摇头,是什么呢?预感?或者欲望。一切都告诉他这个人值得相信,他也给了他信任。但在所有独处的安静里,他都会想起方别,然后发现自己想不透。


  冈山用拇指摩挲着方别的喉结,可以说以一种享受的态度感觉着他的困顿与不敢妄动。


  他终于明晰自己的念头——他想要剥开他,非常地想。


  “给我一个信任你的理由。”冈山俯在方别耳边说,看着青年微张的双眼里不掩饰的惊惑将手指扣紧。


  “你别忘了,”方别喘息着,“薛星文是谁杀的。”是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声音呢。冈山摇摇头,“和这些无关,我的理智没有怀疑过你。”


  “那……咳咳,”方别忍不住伸手攥住他的胳膊,却当然动摇不了常年习武的他。冈山另一只手伸进被子,从睡衣宽松的衣摆下伸入:“我希望方君,可以说服我的感情。”


  冈山在方别攥着自己的手失力前松了力道。方别闭上眼大口呼吸,濒死的窒息感让他此刻一点心思也没法分给搭在自己侧腰的手掌,何况它正在做的其实是安抚。


  “冈山,你说过我们是朋友。我并不想这样。”方别缓过劲来,认真握着冈山的手腕拉开他。


  “好吧方君。”冈山收回手,“如果你能如实告诉我,你来我身边到底想要什么?性命?金钱?名誉?身份?还是情报?”


  方别此时已从床上坐起,他拍了拍身侧,冈山便应他在床边坐下。


  他倒是从没有这样与人谈过话,冈山想。


  方别沉吟了一会儿,他说冈山领事,其实您没必要在意这点,因为像我这样的小人物,想要的东西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。我的行为我的经历并不能因我的希望而改变。有的路走上了就只能走下去。但您想听,我也不妨告诉您。


  我会在这里,无非等价交换。我为领事效力,而后可以好好生活。这个时代局势太乱,各路人马争锋,险恶又复杂。我总得选一条路。说实话我所求不多,钱财名誉朋友,我不贪心,但有了总是好事,我毕竟不是无能之辈,能出风头为什么不出?我早已选了跟你,义气必然是得讲的。所以我为你办事,给你名单,射杀薛星文。这些不一定代表我的愿望,却代表我的态度。您有一艘好船,我有幸乘上了它,在自己的位置上好好撑桨,便可以在明波暗流下驶得更长久。所以领事您不必担心。我要的不过是,您能信任我,在这艘船到达终点时,让我也下船,或者在它将要沉没时,分我一个救生圈。  


  哈哈,方君好见地,好口才。冈山抚掌而笑。感谢方君的坦诚,那么我也坦白问了。按你的说法,你当自得悠然才是。可我有那么几次看到方君难过伤神,或独自抽烟,或在睡梦中蹙眉,请问方君是何处不如意?难道说有这么一群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人,让方君时时挂心呢?  


  哈哈哈哈,方别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,低头笑了几声,坐直了身子。冈山,我是个中国人。哪怕有那么多人和我立场不同,我也仍然希望一切能如领事设想得那样,和平共荣。我为他们的执迷痛心,为他们不得不步入绝境痛心。有些是我杀的,有些是我揪出来的反动势力,我希望他们死,但更希望他们从一开始,便不要走出那一步。人死了,他生前一切便了了。我没什么好怪好气好恨的,我只是会知道得清楚,自己是染了血的。曾经的老师,同学,都不再是我这一边了。到最后只剩下我自己,也只能这样被他们恨着,然后在您的船上,与曾经熟悉的一切渐行渐远。这样说出来,倒显得矫情,让您见笑了。


  方君这一番话,倒让我想起许多。冈山叹口气,你确实不像他们,你不适合当汉奸,也不适合这个时代。但请放心,我会在最后给你留一个位置。我当你是朋友。有一些对话只是朋友间的,我会当作没有听到,你也不要记得。但如果有一天,我看到你在另一艘船上,或者想要把我的船击沉,我定会让你付出足够的代价。


  放心吧,方别稍稍放松了身子,也谢谢您。 


  冈山摆摆手,走了出去。


  方别看了看关上的门,长叹口气。


  只有真实的东西,才能动人,能惑人,能自欺欺人。这是一场他预料和计划之中的剖白。有他真心实意的挣扎设想和愿望。


  方别掀开被子,赤足踏上地面。他走到窗边,看着冈山雄二的车远去,留下还未被雨淋湿的一小片地面。


  冈山啊,他想,我不在船上,我不在任何一条船上。方别低头,脚趾蜷了蜷,地板是凉的,他却忽然觉得释然了些。


  ——我脚下的,是大地,是家国的大地。


  唯一没想到的,是冈山的另一份心思。方别有些心悸地思忖,他不想思考可是强迫自己思考这件事。


  ——他躲不过。这是必然。他周旋多久最后也会妥协。他得妥协,也必须得周旋,正如他不得反抗也不得不反抗,这两样对他都是莫大的苦楚和绝望。


  不如一死。


  方别为这个突然的念头心惊,摇头甩掉,他从不是,从不是会求死的人。胸怀炙热,心系家国,还有想要疼惜守护的人,他怎可能自怜自弃?


  那他就得做些准备。方别想,总好过到时被戏弄于股掌。股掌,念着这两字忽觉刺舌,方别发觉自己开始无意义地稚子式的分字胡解——谁的股和谁的掌?


  明天吧。方别想,不至于那么快,我再安稳睡一觉,明天,我明天再开始做打算。


  方别重新躺下,偏头看见雨幕。他久久看着窗外直到景色变得模糊。睡着前他想:


  今晚没有月亮但是有月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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